形骸,肯定还是很多不懂,有得头疼。
到时候再教你吧。
好。
他答应了却没来得及教。
可阿洛自己学会了。
仇薄灯在过往的时间里走过,看他学刻若木灵偶,学铸夔龙金镯,学取雪梅酿酒,一遍不会,就重复百遍千遍千万遍。再没有他这样笨拙的学生,也再没有他这样执着的学生,在漫长的时间里,一边等待,一边揣摩。
跌跌撞撞学怎么去爱一个人。
这么傻啊?
仇薄灯抿唇,欲笑先泪。
阿洛,我们一起回家。
星星点点的光芒因循一丝气机的指引,无声无息地在幽暗中蜿蜒,一点神识不上清穹,却下黄泉,倏忽万里,越过古往今来,越过死生相隔,抵达不知多远多深的瞢闇。星辉止于漆黑无光的深渊。
无数魑魅魍魉,无数死魂骷髅停下厮杀,贪婪抬头。
幽冥忽震。
一道气息杀意横扫,化作一个最可怖的恶鬼,暴怒地将所有仰望星芒的死魂撕成碎片,尔后黑色的雾有若实质,从四面八方汇聚,纵横交错成巨大的囚笼,将自点点星光中走出的红衣少年笼罩其中。
他捕获了唯一想要的东西。
狠厉、贪婪、占有、私藏。
死去之后,所有以往被死死克制住的尖锐欲/望终于彻底爆发要死死拥抱,要牢牢箍住,要彻彻底底地吞噬,一点骨血都不分与他人,要从此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再也不分开了。
多少年的爱恋,铸成欲望无边。
囚笼收缩。
红衣在昏暗中舒卷,走过人间来到黄泉的仇薄灯却不躲不避。
阿洛。
仇薄灯声音微哑,他想要微笑,眼泪却先无声无息划过双脸。
一滴一点。
晶莹的泪水穿过恶鬼的双手。
逼近的黑气定格在虚空。
苍白虚幻的恶鬼在秽暗中怔怔凝望红衣如火的少年,冷气森森的双手伸出,又止住,黑雾徘徊在仇薄灯的脖颈附近,像凶兽即将猎杀猎物的尖利爪牙,也像想触碰又不敢触碰的指尖。
不要哭。
他慢慢地说。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甚至不知道每个字每个词的含义那么多的亡魂恨怨,那么汹涌的偏执爱恋,纷纷杂杂,刺激他的理智,撕扯他的灵识,他连形容都无法控制,可他还记得,记得该怎么笨拙地哄一个人。
不要哭。
我在。
黑气徘徊收紧,又散开,苍白的手向前伸出,又收回,囚笼崩塌破碎,构成新的锁链,反过来恶鬼束缚。无穷无尽的恶念重新聚集,拖着他坠向深渊。恶鬼猛地伸手,抓住少年的双肩,要带这个人一起堕落。
是他的。
要留下来。
可等到真正抓住时,手指却忽然松开了。
只知索求占有的恶鬼轻轻推开少年。
要送他返回人间。
不要来这里。
这里污秽,肮浊。
你不要来这里。
或悲或欢总无恨,最是懵懂最情深。
仇薄灯向后飘退出几丈,绯红的衣袖在空中漫漫展开。
他低头看被百鬼丛秽缠身的阿洛,想要说话,咽喉却被无形之物堵住了他的阿洛啊,干干净净,诞生在高天之上的阿洛,该是苍山的雪,该是亘古的湖,该是人间的月与风,光与尘。
他连一点丑陋污浊都舍不得他见到。
怎么如今却与秽物厮杀,坠于泥间?
仇薄灯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已然平静了下来。
你不该让我走。
他慢慢说。
声音和当初戴着巫傩面具,走过千山万水,教导天地懵懂的冥灵什么是万物什么是风月婉约没什么两样。
从前如此,今朝如此,来日亦如此。
生生世世。
仇薄灯如仙鹤涉水,一步一步,自虚空中走下,走向最深最冷的晦暗。
他的红衣飘拂起落,所过之处,衣袂逸散出金色的光尘。浓墨般的黑气缠绕上他的衣袖,而他只是一味纵容,心甘情愿,任由恶鬼的欲/望滋生蔓延。他如最愚不可及的囚徒,囚门打开,却自困笼中。
可既然心甘情愿,又怎么能说是樊笼?
这是他唯一的归处。
你该留下我。
仇薄灯偏头,轻轻地笑了。
眼角星星点点,都是明媚光痕。
仇薄灯在幽暗中跪坐。
他低下头,漆黑的长发散落,迤逦垂过雪色的脸颊与脆弱的脖颈。他向漆黑的荒虚伸出手,红衣娓娓覆下,只露出伶仃的腕骨与微暖的指尖。
阿洛,你觉得自己一身污秽,那就把我也弄脏吧。
我是你的。
十指相扣,永不分离
夜色笼罩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