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挂到参天古木上,被海风吹动,清脆作响。
西洲洲屿最外最外的一块浮岛,就坐落在茫茫冰海中,岛上无草无虫无飞鸟无走兽,寂静如死。唯一一棵高得几乎可以接连天地的古木,还是一棵死树。死树历经风寒而不倒,只是被冻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白冰壳。
石夷盘坐在树下,神君坐在他肩上,将银铃挂好后,伸手拨弄了两下。
叮当叮当。
石夷学着他的样子,伸出巨大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也拨弄了两下。
叮当叮当。
西极的天楔位置还是太南了一些。神君仰起头,看铃铛在冰凌树枝上左右摇晃,否则西洲风水贯通,地脉生气不在为海山间断,下潜于洋,纵横北南。若木会在生气贯通的那一刻,死而复生,地火贯穿上下,它的树干会像赤玉一样红,开出的花也会像火一样,唯独叶子,青翠如碧。
若木复生,光华百里,会有百鸟逐光而来,起落在花叶之间,它们会衔来其他地方的种子。种子落到岛上,厉风间歇的时候,就会抽茎发芽,盛开成姹紫嫣红的海,虽然很短暂,却和南方洲陆的春夏没什么两样
神君经年游历,娓娓道来时,仿佛已经能够听到百鸟婉转的啼鸣,百花盛开的簌簌。
那是只能生活在冬寒之地的古海妖族一生都未见过的景色。
叮当叮当
体型庞然,出身雪地却最喜欢花花草草的石夷不会说话,只能安静地听他描绘。它小心翼翼地虚拢了巨掌,将几枚不起眼的铃铛罩在手中。
好似那是一朵未开的花,一点未发的芽。
想要看若木复生,想要看百花盛开。
神君得走了。
走时明明万事缠身,却还是眉眼弯弯,笑颜晏晏,说:以后,西北隅就交给你了。
石夷点头。
点头又点头。
木讷笨拙得可笑,神君笑了笑,转身又止步,沉默稍许后,又轻声交代:如果守不住,就不要守了,记得离开。
那是一切开始的先声,是大地纷争横流的前夜。
白衣的神君走进了熊熊烈火。
在也没有回来。
只留下,西北苦寒的海面,死去的若木树底,小山一样的石夷守着日日夜夜响个不停的铃铛。
叮当、叮当。
好听吧?
女薎足尖点在污水中,轻盈地旋转了一圈,让脚腕上的铃铛和手腕上的一起响起来,她笑吟吟地问,就像孩子在炫耀心爱的宝物。
电闪雷鸣,天地皆雪。
起起伏伏的尸体,人的,妖的,被激流携裹,流过西洲龙首群山地的第一重山脉与第二重山脉的间隔。奴兽的残肢,与御兽宗弟子的血肉撞到山石,被横斜的草木挂住。
太乾师祖压阵,长老们或祭起金环,或祭起腰牌,远处八座卦山山挪水动,滚石成河。龙鳖敖怪之属,已经聚集到寒荒族的白发群妖背后,鳞片密密,因水沉浮,如兵陈百万,也如幽冥洞开,溺死的冤魂恶鬼借暴雨爬上岸来。
剑拔弩张,杀机一触即发。
可在这种不死不休的厮杀战场上,女薎却在自顾自地旋转,像无忧无虑的孩子,雪白的长发与祭祀的长袍旋开盛开的花朵。
御兽宗的山峰上,沉不住气的长老和弟子移动了下脚步。
浑身似口挂虚空,不论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禅宗大道将铃铛视为惊觉与大欢喜的象征,银太乾师祖目光微沉,神君赠寒荒一族以冰夷铃,实是煞费苦心。
是啊,谁能想到神君把冰夷这么重要的祭器铸成了这么不起眼的几个小铃铛,女薎偏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其实啊,你们这些修士,原本有机会拿到这对冰夷铃的,是吧?
天地有隅隈,隅隈有神守。
呼啸的寒风刮过终年不夏的海上孤岛。
终年有风,终年有声。
白茫茫一片的世界里,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分不清年月。唯独树下的石夷始终盘坐,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它听着单调的铃声,学会了自己取铁石白银,仿造神君留下的冰夷,铸造铃铛。
一个、两个、三个
挂在若木上的铃铛越来越多,最初的冰夷铃被淹没在叮叮当当的声洋里,除非经年相照看的人,在也分辨不出。
万载匆匆风声里。
纷争的洪流淹没大地,血和火搅碎了河山,天索横贯。
面目全非的世界里,只剩下远离洲陆的孤岛一如往日。
死去的古木、握拳盘坐的石夷。
直到无渊剑北来,一人一妖在树下厮杀。
人是蠢货,妖也是蠢货。
真可惜啊,女薎脸上的笑容越深:那用剑的蠢货,压根就没猜出来,你们废了那么大功夫,布局让他去斩杀石夷,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祭祀冰夷明明肯定就在石夷左近,他竟然只把石夷炼铸成碑,重镇风穴,就离开了。是不是想想就恨得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