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话,一人跟着卫玔儿快步跑了过来。
曲白梨看了都要说,主君麾下女子跑得可着实快,仿佛专门练过似的。
“并州州学博士王无穷拜见元帅,拜见白梨夫人。”
“并州州学博士?”曲白梨被这官衔给吓了一跳。
虽然她的亲孙女陆明音也是东北都护府的学政,可到底那里本是奚人、蛮人、靺鞨人所占之地,人烟稀少,明音去了能做的事也不多,算是混个来历。
没想到眼前这女子生得面黑手粗,看着也比寻常读书女子结实,竟然是当了偌大并州的学政。
王无穷笑着道:“听闻白梨夫人问起隋家酒肆,还说起有年轻娘子在太原城门口送酒,应该说的就是我娘或是我姨母,我娘是隋家女儿,太原城破,我外祖父母被杀,只有我被藏在屋内的地窖里,我在并州靠给人跑腿做事为生,过了几年有北疆的车队往蔚州送粮,正经过太原,知道我是孤儿,将我带去了蔚州,我便在蔚州的孤儿院读书,到十七岁时做了蔚州第四童学的老师,二十一岁做了云州州学的助教,二十二岁考中了进士又升做营州州学博士,今年又被转调到了并州。”
她言语无奇,是一贯的徐徐道来,带着久为人师的稳妥,曲白梨的眼却红了。
许是为她年少坎坷如今高位而快慰,又许是得知古人有后悲中带喜。
“王无穷,你这名字是自己起的?”
“是,从前只有大娘作称呼,连夫子教了我习字,我便取名叫王无穷。”
“好名字!”
曲白梨慌忙要取了身上玉坠下来给王无穷作礼,被王无穷婉拒了。
眼泪滴在王无穷的手背上,她抬头看了这老妇人一眼,反手拍了拍她的手:
“我替我外祖阿娘和姨母多谢白梨夫人惦念。”
曲白梨笑了笑,又有老泪流出。
“以后太原总会更好,再无蛮人能踏破此城,这太原城里也再无我这般长大的孩子,这是值得欣喜之事,夫人别再哭了。”
这是被晋军、陆家、曲家都舍在了太原城的孩子,她到了北疆,长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曲白梨心中一顿,她从前帮定远公、认定远公为主君大半是为了自家的明音能在她手下过得更好,真到了十几年未再见的太原城,她才明白她心中的悔愧甚至恨其实都与自己的孙女无关。
太原、百姓……都在她曲白梨心中隐隐作痛了快二十载。
这些痛楚是她的。
不是旁人的,只是她的。
明年就要七十了,她终于回到了一个会让自己心痛难忍之处。
时近正午,又热了些,卫蔷便先让曲白梨用了午食,做的也都是太原当地的饭食,一碗细软的“易斗面”是被厨子用双手拉出来的,配上一碗山珍菜蔬调的素面汤妥帖又不令人生腻。
午后,曲白梨对着铜镜重整了衣裙,走到卫蔷低声道:“主君,我想去见见陆蔚。”
卫蔷允了。
曲白梨在洛阳时就将自己的笨重的大件都小心换了钱,珠钗臂玔等物她要给明音留着,其余的都给了主君,只求能将太原城建得更好。
头上的金簪是她郎君亲自给她打的。
他郎君是个好郎君,一生无妾,也是个好阿父、好祖父,唯独……不是个足够好的将领,战事一起便举棋不定,先想御敌于外,却死在了蛮军手中,所想的据城而守皆成了空。
不要说与百战成神的卫家比,连她这将门女看他要出城迎敌都觉不妥。
可她的好郎君眼里,她只要做个好娘子便够了。
这便是她在太原城被攻破前的半生。
坐在角落看见穿着罗裙的老夫人走到门前,保宁县公陆蔚立时站了起来。
“老夫人!这些年来我扪心自问无一处对您不当之处,让王氏一直尽心照顾于您,您怎能做出这等事来!”
“您是保宁郡公夫人,就算郡公被先帝贬谪,陆家上下谁不是照旧敬您?你与那卫氏私通根本就是不仁不义!”
陆蔚骂得越来越难听,他年少时与军汉厮混,如何下作之言都骂得出口,现下他失了并州,可谓是将陆家世代根基都丢了,也不必在这老妇人的面前装那孝子贤孙,片刻之后,在他的嘴里老夫人已经成了人尽可夫之人,甚至编排起了卫蔷的祖父说老夫人是与他私通才将陆家的基业送给了卫氏。
曲白梨站在外面静静地看着陆蔚。
陆蔚并没有关押在并州府衙地下的囚牢之中,陆家宅邸的后院有一小屋,陆蔚就被关在此处,小屋的门窗都被换成了铁栏,在夏日里看着倒是清凉。
他的通骂声不止曲白梨一个人听见,可这后院本就是监察司暂时驻所,所有人忙得恨不能四脚朝天,竟是没一个人抬头看他们一眼。
等陆蔚骂到口干舌燥,曲白梨在陶杯里倒满了水,用手托着放在了窗内。
陆蔚不想喝她的水,左右看看,只见看守他的人退到了一侧正在写什么。